土葬父亲之后
记者|葛明宁
实习生| 巫濛晰 方思文
编辑|彭玮
樊佛宝决定依着父亲樊金根土葬的遗愿。为此,他甚至没把父亲的死讯告诉父亲的兄弟,而是在夜里用一辆皮卡把装着父亲遗体的棺材运送上山,埋了。
他老家江西省九江市修水县曾通告全面加强殡葬管理:“自2019年5月1日零时起,全县范围内遗体一律实行火化”、“倡导节地生态方式安葬骨灰,骨灰要在公墓(骨灰堂)内集中安葬(放)或采取其他生态方式安葬”,每例给予逝者家属一次性奖补2000元。
这一回,驻村干部察觉樊金根消失,给樊佛宝发微信,叮嘱他“骗人是没用的”,樊佛宝回复,带爸爸到深圳去看病了。
樊佛宝高中毕业以后,漂流到深圳搞装潢工程。他身量不高,面颊深陷,眼睑下散落着一些阳光留下的斑。他34岁了,已出来打工十多年,现在多数时候在与人谈生意、讲价钱,没卷进过这种事。
而根据镇政府事后在法庭上的表述,多次询问无果后,2022年11月4日凌晨,“为了维护公共安全,查实被安葬者的真实身份”,镇政府派人直接挖开墓穴,把樊金根的遗体带走了,送去了当地殡仪馆。镇政府后在没有获得家属同意的情况下,将老人火化。
2022年底,樊佛宝在永修县人民法院对修水县大桥镇政府提起了行政诉讼。今年4月,永修县法院判樊佛宝胜诉,被告赔偿其精神损害抚慰金一万元。
遗愿
樊金根是去年9月30日早晨去世的。樊佛宝对记者回忆,他和几个姐姐都做好了心理建设。没一个人哭,也没人出门,为此,樊佛宝让朋友送来一些泡面和水,确保从外面看这屋子找不到什么端倪——只有二姐把车开走,营造出“带父亲去深圳看病”的假象。另几个姐姐给父亲装殓。一直等到夜里九十点钟,估摸着邻居们都睡了,他们才敢把棺材往外运。
他们也知道这么干违反当地的殡葬政策,还是心存一丝侥幸。
樊金根生前很活跃,一直在主持当地一座庙宇的重建。按当地人的说法,他年轻时当了这座庙里师傅的“徒弟”,有给人治病的本领,不过不算是出家人。因此樊金根在附近熟人众多。但是,为他送葬的队伍只有八人,除了姐姐们,还有四个樊佛宝叫来的朋友。皮卡小心翼翼地顺着山路盘旋向上。挖开墓穴的时候,手机照明都不敢打开。
樊金根生前热心主持重建的庙宇。
澎湃新闻记者 葛明宁 图
樊金根有五个女儿,樊佛宝是他最小的儿子。他查出了直肠癌之后,樊佛宝和四姐曾带着父亲去广州看病。医生对家属说,不建议手术。父亲可能是从谁的脸上看出来情况,回了家,没有和什么人商量,给自己选了一处坟茔,找施工队来,夯实地基,砌一圈石头,正对着他们的老房子。
2021年8月,一个电话打来,告诉樊佛宝他母亲在亲戚家里坐着,突然身子一歪,没了——这家人也没有深究是什么具体的死因,只道她一直有高血压。
樊佛宝从深圳回到家,眼见父亲安排了母亲的丧事。这时候,村里还允许明着土葬,按照旧俗,需要八个人抬棺上山——樊佛宝形容自己父亲是一个强势的人,各方面都是,他连自己何时去世都安排下了。在妻子的丧仪上,他对儿子说,自己“再过一年”。
母亲去世以后,樊佛宝为了照顾父亲回到农村,搞远程办公。他在家做饭,看着父亲准备了一口棺材,放在厨房里,寿衣和寿被堆在一边。
樊金根家附近的一户邻居樊伟(化名)回忆,樊金根去世一个月之前,还经常外出和朋友们打麻将。他一边搓麻,一边对人说:“我是(活)不久了,我要走了,我们要分开了。”他提过,不想火化。
樊佛宝说,父亲还交代过,偷埋下去就行了,“没有挖坟的”——按他理解,管殡葬的干部不至于为了管事把人的坟墓掘开,他不信。
去年9月之后,樊金根没在村里人眼前出现过。
樊伟有些猜到了他秘密地入了土。他打电话问樊佛宝,樊佛宝只说带他去深圳治病。
樊佛宝对记者说,答应父亲偷埋他以后,自己连麻将也不打了,怕留个赌博的案底,授人以柄。他还研究了一些法律法规。根据《江西省殡葬管理办法》,“平毁坟墓由殡葬管理处(所)提前6个月公告和通知墓主”,也就是说,政府“会和你通知,和你沟通”。
当地有一种迷信说法,是魂魄会在遗体上停留四十九天才走,要是在此之前火化,可能感到痛苦。樊佛宝想,要是在土里待了六个月,父亲的魂已经离去了。
他坦言想象过在这一过程中“协商一下”,如果基层政府一定要在六个月后平坟,他也认。
挖坟
即便夜里偷摸着送棺上山,还是有消息走漏。
有人说,樊金根脾气不太好,喜欢与人争执。樊伟也说,为了重建庙宇,樊金根曾经打理很多的资金,还要协商村里人出让一些土地。但他也说不上来樊金根得罪过谁,才被人告密。
樊伟觉得,举报樊佛宝偷埋樊金根,是一种出卖:“再大的怨毒,他人都死了,你跟他计较什么?”
接近政府人士表示,樊金根的坟头修成了“太师椅”的形状,是按政策要整治的“豪华墓”,而且樊金根病了很久,偷埋一事接到了多次举报,镇政府感到难以忽视。
去年10月,镇政府就听到了一些风声。根据永修县法院行政判决书,一份被告提交的证据显示,樊佛宝的大姐曾在去年10月20日拨打江西省12345市民服务热线,投诉镇政府“准备挖开母亲的坟墓”,镇政府当时给予的反馈原话是“投诉不属实,被告处理本次投诉时,去到原告母亲坟墓查看,有新建的坟茔,发现有异味传出”。
樊佛宝解释,这是父亲秘密落葬不久,镇政府的人带着村里一些同样姓樊的亲戚,到事实上已埋入父亲的坟墓上去,问他们:“下面有没有人?”樊家姐弟听说这事,打12345,想让镇政府忌惮一点。
这一段时间,大桥镇副镇长游美军打电话给他,说:“听得一些风言风语。”随后,他们加上了微信。樊佛宝展示的聊天记录显示,游美军先让樊佛宝录一段父亲的小视频。樊佛宝把姐姐的微信推给他,让他们沟通,随后,游美军发来一段微信语音,用的是修水话:
“老弟。我是大桥镇驻村的。你这不能直接证明……这个事情让我们很难办。‘殡改’是不可逆的。这么大的事,你们自己打好商量。骗人是没用的。你们年轻,是有发展的人,在大是大非面前不要乱搞。这是政府的大政策,何必呢?”
“殡葬改革我们老百姓支持。你不要听风就是雨,我带我爸在外看病。”樊佛宝回复,“我老爸在当地庙里是搞香火的,一年有三百六十天都在外跑……我们在地方上认识很多人,不会偷偷落葬的。”
行政判决书还显示,被告镇政府还提交了两份通话记录,试图证明副镇长游美军曾“明确在电话里告知原告方,已经向当地派出所反映,为维护公共安全,准备开墓查验死者身份”。
樊佛宝对记者说没接到过明着说要掘坟的电话。其代理律师表示,两段通话记录是当庭才提交的证据,记得当庭没有播放录音。
在樊佛宝的回忆里,去年11月4日一早,游美军又给他打电话。游美军说:“我们把你父亲的坟挖了,你早点回家来。”
樊佛宝把这事告诉几个姐姐,她们都不相信,还觉得是政府在套她们的话。第二天,樊佛宝追问之下,游美军在微信上告诉他,遗体在殡仪馆。
樊金根的火化告知书。受访者供图
到去年11月,樊佛宝的代理律师给大桥镇政府发去律师函。樊佛宝和其代理律师分别对记者表示,一开始,没考虑提起诉讼,只是希望镇政府尊重当事人的感情,不要快速火化樊金根的遗体——这份律师函主要引用的也是前述《江西省殡葬管理办法》,载明“平坟需提前六个月告知”。
收到律师函后的去年12月12日,大桥镇政府人大主席樊后平来到深圳,带着另外两三个人,在樊佛宝代理律师的事务所里与樊金根家属见面。代理律师回忆,双方言语之间没什么可商讨的余地,各说各话——樊后平在解释政策,说土地资源紧张,樊佛宝一方继续表示不想父亲火化。
樊后平掏出了一份修水县殡仪馆《告知书》,内容是殡仪馆要求死者家属到场办理遗体火化手续。即便如此,樊佛宝回忆,他这时还相信“至少火化的时间会向后延”,他的想法是:“你这么挖肯定不合法,我也已经(发函)说清楚了,是不是?”
但据判决书,十天之后,樊金根遗体被火化。
那些空棺
基层负责推进殡葬改革的干部在实际操作中可能等不了六个月。记者在修水县走访,有两位不同乡镇的村民分别对记者指认,在他们违规土葬了直系亲属之后,当地没有同他们打一声招呼,就把遗体从坟里掘出,送殡仪馆。
卢秀花(化名)表示,丈夫是出意外死的,她将他埋了。第二天去上坟烧纸,看到地上落着一只开着口的棺材。随后,就是村干部安排她去签火葬同意书,领取骨灰。
冷春慧(化名)则回忆,老人病重辞世,他们请了道士来家里做法事。村里藏不住秘密,很快便有村里的干部、乡镇干部一起到她家来,做思想工作,议定找一个吉利的时辰送去火化;吉时到了,干部们不知为何没来,他们还是按老法把棺材抬到山上埋葬。一番误会之后,干部又上门协商,说好再过一日,到坟地上起棺火化。第二日,亲人们按约定到了坟前,也发现棺材给挖出来,开着口,没有遗体。
尤其令人不快的是,“棺材烂了。”她展示的一则视频显示,这是一口两层的棺木,外层的“椁”还完好,但内部的“棺”盖裂成三截。可能是取尸的人不知道怎么打开。后来,协商之下,乡里给了一些赔偿。
村民樊大海(化名)也对记者描述,类似于樊佛宝一家,他也试图瞒一瞒,失败了。他所在的村宣传过,2022年4月之后死亡的都要火化。他和做死亡登记的熟人打招呼,就说母亲是3月31日深夜走的。然而,乡政府把他找去,翻开他报丧的通话记录,确定母亲真实的死亡时间,然后让他带着一起上坟,把棺材挖出来。
樊金根遗体被火化之后,12月26日,樊佛宝诉大桥镇政府的行政诉讼在永修县人民法院立案——樊佛宝的代理律师回忆,庭审差不多持续了一两个小时,庭上,大桥镇政府的代理律师提出,樊佛宝偷埋父亲的行为是违法的。
但在樊佛宝的代理律师看来,樊佛宝半夜三更送父亲上路,“是一种躲闪,一种惧怕,他没有挑衅法律和政府,某种程度上对法律是存有敬畏的”。
但是,涉及一些厚重的风俗,有没有一些商榷空间?“比如,选一个清明节或者冬至迁坟,给死者放个鞭炮,对死者是尊重,家属也好接受。”他甚至对记者引用《行政强制法》第四十三条,说明强制执行也要考虑形象:“行政机关不得在夜间或者法定节假日实施行政强制执行。但是,情况紧急的除外。”
这案子中的一些细节,令樊佛宝的代理律师觉得奇怪,例如,游美军找樊佛宝,电话告知他掘了坟,“政府告知应当是书面的”,即便只能线上告知,“至少发一个身份证明,一个政府盖章的红头文件”。作为人大官员的樊后平到深圳做工作,掏出的是一张由修水县殡仪馆盖章的“告知书”。
据行政判决书,永修县法院一审认定大桥镇政府行为违法并支持赔偿精神损害抚慰金的,是多重程序违法的问题,该文件提到,根据《殡葬管理条例》、《江西省殡葬管理办法》,对修水县范围内违反殡葬管理的行为进行查处的职能部门是修水县民政部门,而非镇政府。
此外,大桥镇政府当庭称,挖掘坟墓的行为是为了查明埋葬者真实身份,排除意外事件的发生。
前述行政判决书写道,“因该墓地系原告家的坟地,即使是为了查明埋葬者的真实身份必须采取开棺查验,也应由有权机关在遵守正当程序的前提下进行,如在开棺前履行告知义务,听取原告及其家人的意见等”。
修水县“殡葬改革”宣传标语。澎湃新闻记者 葛明宁 图
樊佛宝对记者回忆,用皮卡送父亲上山的那一晚,车灯在荒山里扫来扫去,他的心里很是紧张,他思考过被干部当场截获会怎么样,“要么用钱摆平”,这一幕存在于他的想象之中,而如果对方非要“截获”,讲死理,送殡仪馆,他也接受,他只能认。
1月9日,这日子是看老黄历拣的。樊金根的骨灰回到了原先他选好的墓地,这回来了很多的朋友送他,一共摆了十五桌。
微信编辑|崩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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